*預警:精神疾患、死亡描寫、輕生行為(請再三斟酌後再繼續閱讀)

 

*Wilson第一人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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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購的家用機器人寄到時,我剛好結束了將近十小時的直播。箱子的體積比我預想中還小(我還記得產品描述寫著:機身高度與人類相仿),但我在搬起它的那刻就理解了原因。

 

我一直沒有搬離這棟破舊的小公寓,即使最近已經靠著直播賺進了不少收入。我還是不想脫離這個令我舒適安心的繭。但正因如此我只能自己扛著大小如同人類的機器人,爬樓梯回到我高樓層的家。

 

雖然途中休息了不少次,也對著紙箱嘟囔著自己後悔了,但我終歸還是把它搬了回家。我將它平放在地上,割開的膠帶與層層疊疊的包裝,終於見到了機器人本體——它過度逼真的身體部件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對應的格子內,像是人類被大卸八塊,看上去有點驚悚。我慢慢地把它們取出:先是頭部,接著是軀幹與四肢。我照著說明書將它組裝完成(現在的說明書真難懂啊),它直立時與我差不多高,看起來倒像個真的人類。

 

接著我依照指示替機器人充了電。充電時它的胸前閃著玫紅色的光。

 

充電完畢的機器人終於睜開了眼,它的眼睛被設計成金色的,臉上還有著一道刮痕直直貫穿眼睛,怪不得是折價的瑕疵品。我聽見它說:「歡迎回家,我是Vezalius,一款人性化的家用機器人。請使用我胸前的面板進行設定……」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畢竟「人性化」與「機器人」這兩個詞本身就充滿矛盾。

 

光是調整設定便花了我不下一個小時,它提供的偏好選項真的令人頭昏眼花,我仔細閱讀了每一則說明,即便裡面有些名詞我壓根沒聽過。

 

機器人說:「歡迎回家,Wilson。我是Vezalius,你最人性化的家用機器人。」他的聲音雖近似人類,卻仍帶有人工合成的生硬。出於好奇,我在設定語言時選擇了「法式口音的英語」。顯然開發團隊蒐集到的語音樣本不足,他就連咬字也顯得不太自然,但我只覺得聽起來很可愛。

 

「Vezalius,你可以照顧我嗎?」

 

他生硬地回答:「我是你的家用機器人,所以這是我的職責。」

 

Vezalius確實是一款優秀的家用機器人,他將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讓我發覺這幾年來整天坐在電腦前對身體造成了多大的損害。但他的服務太過「面面俱到」了,比如他會時時刻刻跟著我,告訴我每一個行為的風險,還實時檢測我的身體數值。

 

浴室大概是唯一能分隔我們倆的空間,但我一打開門便看見Vezalius就站在門口,所以差點撞上了他。我捂著胸口,閉著眼倒吸一大口氣。他則開始制式化地報告我的身體狀況。「Wilson,你的尿酸值小幅超出了正常範圍。建議你多加攝取普林含量低的食物,面板上顯示的是我根據你的飲食習慣設計的菜單……」

 

「Vezalius!停止監測我的身體數值。」我的臉大概紅透了吧,畢竟我對自己的生理狀況並不存有那麼大的好奇心。我想直播主都是這樣,非必要絕對不踏出家門一步,每天幾乎都靠咖啡跟冷凍食品充飢。「之後除非我主動問起,否則不要再主動向我報告了!」

 

除了我自己以外,我還想讓他認識我身邊的人,於是准許他在我直播時待在我後方鏡頭拍不到的角落。我趁著切畫面前向他介紹聊天室裡幾個特別眼熟的名字,他雖然沒有回應,但我看得出來他「記憶力」特別好,總是會在他們發送Superchats或Gifted Memberships時精準說出他們上次贈送的金額或留言的訊息內容。

 

「這是我的隊友Vanta!我們組成了一個叫做KRIS的團體。」

 

高彩度的「KRIS IS HERE」字樣刺激Vezalius的視覺受器,他宛如人類般地瞇起了眼。

 

「我們一起直播已經有好幾年了,他是我第一個聯動的主播,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真的很善良,而且和外表不一樣,他的行為舉止總是很可愛。雖然我們經常吵架,但……」我不知不覺就說了很多,或許是因為平常沒有這種機會表達我的朋友有多優秀,還有他們總是我的模範這件事。但我沒顧慮到Vezalius,我不確定這些字詞對他而言會不會過於陌生,畢竟機器人的性能應該沒有強大到能夠理解那些用來描述人類的形容詞。他可能壓根沒聽懂,我不禁感到有點沮喪,但這倒也不能怪他,畢竟人類的情感對機器人而言實在太過複雜。可即使如此,Vezalius還是簡單重複了一次我說的話:「Vanta是第一個跟Wilson一起直播的人,他很『善良』、『可愛』,然後常常和你吵架,但——『我還是很珍惜這個朋友』。以上是我根據前面的內容生成的語句,這是你原本想說的嗎?」

 

「你把我的想法一字不差地說出來了。」

 

就和往常所有的直播一樣,雖然我和Vanta每過五分鐘就會起一次口角,但終歸是無傷大雅。觀眾們也早就習以為常,甚至熟練地在聊天室刷一整排爆米花的貼圖。KRIS的直播向來如此,雖然偶有火花(通常是我反對Vanta的意見,而我們就開始爭論,最後分裂),但沒多久後我們就會重歸於好。

 

Vanta本來在隨意聊著他新買的鞋子,我則一面聽著一面在遊戲裡建造屋子。突然間Vanta的螢幕上彈出一個視窗,過了半晌後他才發出一聲驚呼並迅速將它關閉,但聊天室早就敏銳地開始躁動。我皺著眉問:「發生什麼事了?那是什麼東西?」他結結巴巴地回答:「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只是,現在的媒體還真會炒作啊……」他乾笑幾聲,我則狐疑地點了點頭。

 

我清楚看見了,上面寫著Vezalius的名字。

 

就連直播結束後我也未能擺脫那則惱人的通知,那些網站總是用著過分誇張的文字敘述「Vezalius的事件」,但我從來不記得他發生過什麼事。他就只是我的家用機器人而已,現在和我住在一起,一切安穩。但堅持自己的事實並沒有用,那些病毒一樣的文章還是會持續干擾我的好心情。我被聳動的文字搞得煩躁,於是在匿名論壇發了篇文,標題和內文都僅有一句話,同樣的一句話:「Vezalius是誰?」之後他我直接關上了電腦,將自己扔進被窩裡。

 

再一次醒來時,Vezalius站在床邊看著我,手裡端著我的手機。「Wilson,你的手機已經充電完畢,裡面有94則來自『彩虹匿名論壇』的通知。要幫你解鎖嗎?」

 

網路世界很自由也很可怕,因為自由所以可怕。虛擬世界裡的我被尖銳的回應刺激得全身沾滿鮮血,卻仍然踩著荊棘,不服輸地挖掘屬於「Vezalius」的真實——線上百科全書告訴我Vezalius在休假一週後永遠失去了蹤跡,犯人的面孔與名姓被詳實記錄。我找到了一個以「分享不為人知的事實」為宗旨的暗網,在上面找到了所謂的「犯人」自己錄製的獨白:「這是我人生中最自傲的時刻——我親手了結我oshi的生命,我是世上最後一個抱住他的人。」隨之而來的是令人頭皮發麻的,電鋸運轉的聲響。我看見最熱門的留言:「大家只知道Vezalius怎麼了,卻沒人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要是他那兩個隊友聽到了這段音檔,不知道會不會即日停止直播,畢竟全世界都知道他們三個感情有多好。」

 

可Vezalius明明就是我的家用機器人,也是我觸手可及的愛人。網路錯了,那些跟著附和的人也錯了。

 

整個世界都錯了。但我知道有一個人不會騙我。

 

我問Vezalius:「Vezalius是誰?」

 

Vezalius回答:「我是你最人性化的家用機器人。」

 

我又問Vezalius:「這個世界是不是錯了?」

 

Vezalius回答:「你是我的擁有者,也是我唯一學習的基準。所以根據我被植入的程式碼,任何與你不同的事物都是錯誤。」

 

還真是人性化的設計。

 

我照常在直播時讓Vezalius待在旁邊,這次卻忘記關了靜音,導致聊天室出現了許多質問,就連Vanta也連續傳了一連串訊息,提醒我關麥克風。「抱歉,我只是在和家人講話,再給我們一點時間處理。」隨即Vanta打了電話給我,有點擔心地問剛剛的對話是怎麼回事:「雖然看不到你在跟誰講話,但我剛剛好像聽到你叫他『Vezalius』?這是我的錯覺嗎?」

 

「因為他就是Vezalius啊。」

 

「但是Zali在幾個月前已經……」

 

「Vanta,你在說什麼啊?他現在就好好地站在我旁邊。」

 

Vanta朝我大吼:「Vezalius已經不在了!」我向來對聲音敏感,所以面目猙獰地捂住耳朵,但他還是繼續唸著些令人煩躁的字眼——什麼「KRISIS」、「跟蹤」,還重複著我在網路上看到的那些流言。我知道他應當是十分心痛,畢竟他的聲音帶有不可忽視的哭腔。但我們一直都只是KRIS啊,「KRIS IS HERE」是我們一起定出的口號。況且Vezalius一直都好好地陪在我身邊,是我親手組裝了他的身體,替他充電,讓他有了生命。

 

「Wilson,是你提出了『KRIS IS HERE』這個口號,我當時想你可能是想快點忘記Zali的事,所以覺得這或許是個好主意。但我們打從一開始就是三個人的KRISIS,從今以後也一直都是。我不懂你為什麼要一邊說著Zali還在,同時又否認這個事實。」

 

我憤而退出語音,之後轉過頭,看見Vezalius依舊筆直地站在角落待命,他的眼睛好像注視著我身後的螢幕,不曉得剛才的對話他聽懂了多少。

 

太好了,「我的」Vezalius還平安地待在家裡,他才不是什麼「KRISIS」的Vezalius。我前幾天下了個指令,讓Vezalius在我直播時保持安靜,於是他也就只是囫圇吞棗地照辦。我從電腦椅站起身,打算走過去抱抱Vezalius,看見他的側頸閃著紅光:電力不足的標示。

 

Vezalius說:「Wilson,該充電了。」

 

我回答:「先讓我充電。」

 

說罷,我便抱住Vezalius。我突然意識到機器人的身體是多麼冰冷,這或許是家用機器人最不「人性化」的一點。Vezalius也抱住了我,即便機器人非但動作僵硬,還不會控制力道,讓我有種被窒息的錯覺……可是我很喜歡,這大概是我接收過最溫暖的擁抱。

 

Vezalius說:「Wilson,是你教我這樣做。」這次他沒有使用「輸入指令」這個詞,而是用「教」代替。這是他向我學來的——他逐漸變得「人性化」。

 

但是下一刻,他又機械地說:「Wilson,你的心跳超出了正常範圍。」可我也只是任由自己的心臟狂亂地躁動,我什麼也不在乎。他說:「Wilson,你的心跳還在加速——」我打斷了他:「就讓它這樣吧。」

 

我拉過Vezalius,並把他卡在自己腿間,隨後捧住他金屬質地的臉,輕輕地說:「我們來接吻吧。」

 

機器人無法辨別這句話承載的情感意義,只是執行著「絕對服從」的程式碼。他的雙手撐著我身後的牆,雙腿則被我禁錮。我輕碰他的嘴脣,根據他的資料庫,這個動作沒有被定義或命名——所以它不是一個有效的「指令」吧?

 

即使Vezalius的嘴脣又冷又硬,我依舊全心全意地享受著這個吻。

 

「我愛你很久了……」

 

Vezalius機械地說:「所以人類對『很久』的定義是三個月。」

 

確實,距離我將Vezalius搬回家不過三個月,我卻有種他已經陪伴我很久,甚至佔滿了我這幾年的歲月的感覺。真是奇怪,難道這就是這款機器人標榜「人性化」的理由嗎?

 

我摟著他,在這幾年來第一次安穩地睡了一覺。在夢裡,我回到了「Vezalius」寄到家的那天:機器人的面貌神似人類,可身體的觸感顯示出它的虛擬。將它組裝完畢時,我有種它確實是個活人的幻覺。在幻覺裡,我卻回到了Vezalius寄到家的那天:那個包裹十分沉重,我興致勃勃地拆開,以為是來自我的愛人的驚喜。但裡面的驚喜卻是我的愛人本身,是被切割得整整齊齊的我的愛人。

 

我終於瞭解那股既視感從何而來——它來自他們同樣又冷又硬的身體。

 

耗電完畢的機器人陷入了休眠模式,於是安靜地躺在我身旁,它的雙手還被我緊緊裹在掌心,縮在我們的胸口中間。我放開它的仿真手掌,以手肘撐著床,輕吻它眼角的刮痕。又把它翻了身,讓它呈仰躺姿勢,我第一次看清了它的臉。

 

我徹底清醒了。我發覺「Vezalius」從來都不是Vezalius,它只是一個過於人性化的家用機器人罷了。

 

既然「Vezalius」只是機器人,那我勢必得去尋找真正的Vezalius。我家正好住在非常高的樓層,這裡從窗戶看出去的美景非常壯觀,就好像我能俯視全世界一樣。我靠在陽臺邊,最終我上了欄杆,雙腳卻止不住顫抖。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想到剛和我吵完架的Vanta?還是想到了長久以來一直支持我的觀眾?或是……想到了在天空裡等待我的Vezalius?大概是因為太期待了,我才會緊張到顫抖吧。

 

但我還是站穩了腳步,並且將自己的身體往前推。我發覺我眼前閃過的不是剛剛看見的景色,而是回憶:和Vezalius、Vanta、觀眾們一起度過的回憶……當然還有KRISIS,我永遠都不會忘記Vezalius提出「KRISIS」這個名稱的那天,我和Vanta都對這個名字讚頌有加。我的身體快要著陸了,這讓我想起我們三個時常一起喊的口號「Touch down」。自從Vezalius先一步離開後,我們兩個就再也沒有一起說過這句話,現在我卻要真正實行它的意義了。

 

我的回憶裡除了KRISIS,沒有別的了。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把生命全部投入在直播裡了,怪不得會需要一個家用機器人來照顧我。

 

正面著地的感覺並沒有我想像中那樣痛苦,不過是骨頭碎裂、內臟爆裂罷了。耳邊傳來的刺耳的嗡鳴讓我很不舒服,畢竟我向來就對聲音異常敏感,但現在我也沒有力氣摀住耳朵了,我的雙手雙腳應該都已經斷裂,生命也差不多粉身碎骨了。就和Vezalius一樣。

 

現在我全身感受到的痛楚也和我的愛人Vezalius一樣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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