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均為Vezalius右向。

 

*預警:疾病捏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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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ezalius又一次到廁所嘔吐。

 

  他勉強撐著洗手臺的邊緣讓自己不至於跪倒在地,他感受到汗水沿著額頭落下,刺痛了他的眼球。在他的視野裡,全世界像是被蒙上了一層霧,他的大腦也是。他有時佩服自己擁有無比堅強的意志力,能夠面不改色地看著不堪入目的遺體,身體卻總在踏出解剖室的那刻誠實地敗下陣來。

 

  意識恍惚間他聽見高跟鞋的聲響,那聲音最終停在他身旁。一位年輕的護士說:「抱歉——這裡是女廁。」他抬頭看見粉色的標誌,愣了好一會兒才笑著回道:「抱歉,可能我太累了。」

 

  在踏出門前,他又道歉了一次,還不忘保持微笑。

 

  他感覺自己心中那份「理想」正逐漸化為瘦弱的燭燼。他幾乎記不得年輕的他究竟懷抱著什麼樣的冀望,埋頭苦讀時心裡又想著什麼——也許是過往的各種遺憾與一步之差,但他向來只是想著彌補,而非充實。他羨慕「擁有」夢想的人,每當談及生涯規劃,他只能制式化地告訴他們(和自己)他想當個法醫。

 

  他在解剖遺體前總會禱告,祈禱他們的靈與肉都能回歸平靜,但他同時也知道自己的職責就是打擾他們的肉身。死者的安寧與家屬的安靜他只能擇一,顯然他,以及這個社會,都更傾向後者。例行性的嘔吐是他對已故者最深沉的致歉——儘管在心緒波動面前,所有生理反應都顯得扁平而蒼白。他感到噁心所以嘔吐,但不論殘缺與否,屍體對他而言向來不噁心,噁心的是伴隨而來的聯想:施暴者猙獰的嘴臉、受害者扭曲的五官——最噁心的莫過於佯裝無辜,同時揮舞著殺意的人。

 

  但他也知道這些問題終歸是無解(至少對這個時空的他而言),可是他不會放棄思考——他想知道,作為一個人,他是為了什麼而掙扎。為什麼即使全身纏滿了黏膩的網,卻還是執著地想著逃脫?他在踏進電梯並按下關門鈕那刻卻又奇異地想:自己其實從來沒有想過逃脫。他不知道有什麼值得逃避。

 

  電梯門開了。此時他可以逃脫卻不想著逃脫,他按住開門鍵,一個男孩踩著拖鞋啪嗒啪嗒地走進電梯——果不其然,他又一次遇見了Wilson:臉上總掛著微笑的男孩。

 

  「早安,Vezalius!」

 

  「早安,Wilson。」

 

  他對他感到既熟悉而陌生——Wilson向他提過許多生活瑣事,與他進行過飲食習慣相關的辯論(但他的回答總是:「只要你覺得沒關係,那我也沒關係。」),與他約好出院後要一起小酌(Vezalius說:「我獨處時不喝酒。」而Wilson說:「我也是!世界真小。」)……可除了「自己」以外也沒別的了。在他們的交談裡,「家人」、「朋友」彷若禁詞,男孩只說:「其實Wilson是我的姓氏,但你不用知道我的名字。我在你心裡就只是Wilson。」

 

  Vezalius不明白,什麼也不明白——他不懂Wilson為何在稀鬆平常的對話裡突兀地插上這句(還順便攜帶了冗長的沉默),更不懂所謂的弦外之音,以及它是否存在。也許他只是想保護自己呢?這樣獨立而堅強的孩子不可能缺少危機意識。也許他只是想保持距離呢?畢竟沒有人會想與地獄的守門人交好吧。

 

  Wilson說:「我看起來很健康,對吧?」Vezalius點點頭,任誰也看不出他全身上下有哪裡出了毛病,於是他在醫院裡顯得健康過頭。他又問:「那你知道我是怎麼進來這裡的嗎?」Vezalius搖搖頭:「Wilson,我不知道。」男孩笑嘻嘻地說:「我生病了——這是當然的。但是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沒有人看得見。」說著,他指向自己的腦袋,接著是心臟,又胡亂指了幾個部位:「它們可能都病了,也可能沒有。」

 

  Vezalius正想說:「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又猛地想到:也許這是事實,也許對方從沒向自己撒過謊……他莫名感到畏懼。他接手過無數死去別離,卻從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他懼怕。他說:「Wilson,告訴我你生了什麼病。」原本微笑著的男孩迅速地收起了笑容:「我必須告訴你嗎?」

 

  下一刻男孩又笑了起來:「開玩笑的——只是跟朋友打鬧受了點傷而已。我沒想到你那麼……在意我?這個詞對嗎?」

 

  「是啊,可能我很在意你吧。」這是他下意識的回答,可他不知道他的意識在傳達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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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ezalius寫完檢驗報告時感到肩頸無比僵硬、喉嚨無比乾澀,但此刻他唯一渴求的是醫院外的空氣,於是快步離開了這讓他變得神經質的場所。在門口他看見熟悉的黑色汽車與熟悉的黑色身影,對方朝他奔去,將他擁進熟悉的懷裡。他的腰被摟著,他們交換了個綿長的吻。

 

  天空黑壓壓的,不見一點星斗。就連醫院的燈光都顯得慘白,因此Vezalius感覺自己像被黑暗簇擁,Vantacrow捧住他的臉,仔細啄吻他的鼻樑。他想,自己正被漩渦蠶食。而他也只是站在那裡靜靜地被一點一滴吞噬,直到對方收緊環住他腰部的手臂,且再一次吻上他的脣時,他才稍稍拉開距離:「Vanta,我們還沒到家呢。」

 

  「啊,抱歉。」Vantacrow不好意思地撇開視線,僵硬地鬆開手臂。「我一看見你就放鬆到什麼事都忘了。」

 

  他們上了車,規規矩矩地繫上安全帶。

 

  「Vanta,你有什麼心事嗎?」

 

  「Zali,你是第一個坐我副駕的人。」

 

  他們同時開了口,卻又同時沒聽清對方的話。Vezalius說:「Vanta,再說一次?」

 

  「你是第一個坐我副駕的人。」

 

  「畢竟這是你的第一輛車啊。」

 

  「這是『我們』一起買的車。我很高興這個人是你,我無法想像和別人一起做同樣的事。那你呢?」

 

  「我也很高興這個人是你。」

 

  Vantacrow咳了兩聲:「嗯……Zali,我指的是你想說什麼。」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幾秒,隨後他又說道:「不過我很高興從你口中聽到這句話。」

 

  「……我想問的是,那些孩子怎麼樣?」

 

  「和原本一樣——他們有些不把我放在眼裡,有些還是很怕我。無論我有多努力,只要無法得到孩子們的心,那一切都等於零。」他瞥過紅得刺眼的號誌燈,又轉過頭看副駕的Vezalius,對方的眉眼與嘴角依舊是彎成柔和的弧度,似是在微笑著。「Zali,你得教我怎麼適當地笑。」

 

  「有時他們說的笑話真的很有趣,所以我會跟著他們一起笑,但他們說我像是張開了血盆大口。」他補充道。

 

  「你們可能要先想辦法開啟第一個對話,這樣他們就會知道你和他們以為的不一樣……Vanta,想想看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拜託,Zali,那是我人生中最尷尬的時刻了。幸好我沒有讓你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Vezalius笑出聲:「好吧,回到原本的話題。你是真的很想幫助那些孩子。」他想:這兩句話似乎看不出關聯,於是又說:「你以前也提過好幾次和孩子有關的話題。你現在一樣想要有小孩嗎?和我一起?」

 

  對方霎時面紅耳赤(即便看不太清楚,但Vezalius太瞭解他了),他又笑了:「我是說收養一個。嘿!這是你八年前問我的問題,我覺得現在很適合再問一次。」

 

  「……我們是到了該為家庭做打算的年紀。我從以前就一直都想要給孤獨的孩子一個家,但我越來越覺得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是將來他必須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家人……」

 

  「那我們會是比較『特殊』的家庭。」Vezalius迅速地接下了那段空白,隨之而來的是更長的空白,但此處的沉默即是認同。「況且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和能力養育一條生命。」

 

  Vantacrow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握緊了方向盤。他們都沒有再說什麼,直到回家後他打算走到浴室放熱水,而Vezalius拉住了他的手腕。那一刻他以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看見了更為年少的Vezalius。

 

  他眼裡青澀的男孩說:「Vanta,你已經很久沒抱我了。」

 

  Vezalius踮起腳尖,一手環住對方精壯的腰,另一手把玩著他短翹的髮尾,指尖有意無意蹭過發燙的耳尖。兩人的身體隔著合身的布料與彼此緊貼,Vantacrow不合時宜地想起回憶中那些高熱的片段,想起自己堅韌的推進與對方柔軟的包容,想起拋去理智後於鏡前放肆狂舞的彼此,終究還是解放了壓抑已久的衝動——他緊緊環住對方纖細的腰。

 

  他們在高腳桌邊接吻,差點碰倒了花瓶,又差點撞上身後的電視,Vezalius推開對方的胸膛:「不要急。」他的嘴脣被咬出了血,對方垂下眸子,注視著他的嘴脣,幾秒後,他低頭以舌尖舔去那抹血漬。

 

  Vezalius熟練地反手關上房門,爾後被壓在門板上,Vantacrow啃咬著他的鼻尖與嘴脣,低聲說道:「Zali,這是你先要求的。」Vezalius笑了聲,隨即拉過他的領帶,將他推倒在床上。他伸手解開對方西裝褲的拉鍊,說:「Vanta,你知道該怎麼做。」

 

  他跨坐在Vantacrow身上,對方的下身抵著它雙腿間凹陷的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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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Vezalius站在全身鏡前喝著水,看著鏡中自己大腿內側的反光。

 

  「這會讓你想起任何事嗎?」Vantacrow好奇地探頭去問。「也許?任何與這面鏡子有關的事情?」Vezalius想,值得提起的回憶倒也只有一個——他背對著跪坐在Vantacrow身上,隱密的部位於鏡中一覽無遺。對方吻著他的後頸,用長著厚繭的手指輕緩地撫過他身上每一處疤痕,說:「Vezalius,我希望你能知道自己有多美。」

 

  他說:「我記得,我全部都記得。但我已經不害怕了。」他又說:「要一起洗澡嗎?」

 

  他們赤身裸體地站在浴室裡調整蓮蓬頭的水溫,Vantacrow嘟囔著:「其實完事後一起洗澡根本不如我聽說的那樣浪漫……但只要是和你一起,它就變成了件浪漫的事。也許有了你的陪伴,什麼事情都會變得浪漫。」

 

  Vezalius關上蓮蓬頭,轉過去看著他:「我也很喜歡和你一起度過的每一個瞬間。」隨後他又轉回去對著生不出熱水的水龍頭碎唸,沒看見Vantacrow紅著臉低著頭對手指的樣態。他們都不敢盯著對方看太久,在這十年裡他們從未看見過彼此一絲不掛的樣子。他們看過彼此的背脊、軀幹和更為親密的部位,卻從未見過最為空白而純粹的整體。他們都感到莫名地恐懼,像是在逃避著完全的真實。

 

  「太糟糕了,Vanta,今晚我們只能洗冷水澡了。」他低聲罵了句髒話。Vantacrow沒說什麼,只是從背後抱住了他。相比手心的冰冷,對方的身體顯得燥熱萬分。他吻了吻對方的脣角,說:「你想用這種方法讓我們的身體溫暖起來嗎?」

 

  可對方還是沒有回答,只是把手向下移至他的雙腿之間,指尖撥開兩旁的肌膚後探入他的體內。他低聲問:「你很喜歡我的身體嗎?Va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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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你很不一樣。」

 

  「你也是。我感覺我們像回到了八年……或者十年前。」

 

  「我好像把忘掉的事情都想起來了——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事情太多了,現在我也許無法全部記住,但會在之後慢慢全部想起。」

 

  「Zali,但你還忘了一件事。」Vantacrow握住Vezalius縮在棉被裡的手,拉著它們捧住自己的臉。「你忘了晚安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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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lson問:「Vezalius,那些人大多是什麼樣的年紀?」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各個年齡層的都有,最近有個死於刀傷的男孩,他的年齡是……」說到這裡,Vezalius突然想起自己昨夜意識的斷層,想起那男孩將永遠停駐在自己十年前的年紀。他說:「他是個和你同年紀的男生,身上有許多毆打造成的傷痕,胸口中了好幾刀,全部都落在要害,也就是心臟的位置。」

 

  「那麼剛好?」Wilson挑眉。

 

  「我們透過現場的狀況判斷他生前與人發生了肢體衝突。」他敘述的同時也在回憶,明明是不久前才發生的案件,他卻幾乎記不清細節了。Wilson認真地聽著,不時點頭作為回應。「所以對方在過程中拿刀殺了他嗎?看來這個人是有備而來啊。」

 

  「刀子上有著被害人的指紋,但也只有他的指紋了。」說著,Vezalius看向Wilson的眼睛,對方的眼神依然是那樣專注。但他說完這句話時,Wilson卻隨即撇開了視線:「是哦,這可能代表那是他的物品,也可能是他在掙扎時碰到了刀子。不過時常碰到跟偶然碰到還是有差別的吧……」

 

  下一秒,Wilson又說:「Vezalius,你怎麼會想成為法醫啊?我聽說很多人連想像屍體的模樣都會害怕,但你卻得每天盯著它們瞧。」

 

  「那些僵硬、腐臭的東西。」Wilson小聲地說道,Vezalius沒意識到他確實說了話。

 

  「我要彌補遺憾。」這是他第一次在別人面前使用「彌補」這個詞。「我的家人都不明不白地離開了我。我不希望別人也是這樣。」他想了想,又說道:「可能是我太笨拙了吧,明明差一點就能救下Lia了。」

 

  「Lia是我的妹妹。」他補充道,在Wilson來得及提問以前。「我想拯救像Lia一樣的人們。我不希望他們的靈魂被誤解——我不想看見他們變成像她一樣的犧牲品。」他幾乎是一口氣講完了這段話,之後才捂著嘴換氣,再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第一次將這些話說了出口。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Wilson都沒有再說話。他們就只是安安靜靜地並肩坐在長椅的兩端。最後Vezalius說:「午餐時間快結束了,我得先回辦公室。」

 

  在他走後,Wilson意識到自己確實很在意他。他認為所謂在意就是在對方離開後,他仍會忍不住多看那人的背影幾眼。

 

  他總是讓Vezalius先離開,然後注視著對方漸漸模糊的背影,最後陷進矛盾——這時候,他總感覺對方一直是那樣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因此他總是主動接近Vezalius,卻又不敢靠得太近,他想像對方是一朵自以為溫順的月季,但其實全身裹滿了棘刺,他未曾嘗試伸手摘取。

 

  正因如此,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想像中的棘刺究竟存不存在。但他反倒先亮出了自己背上的芒刺,並如刺蝟一般縮起身子。他討厭自己如此猶疑不定又畏畏縮縮,總是任性地撐起保護傘逃避得來不易的陽光。他討厭自己給自己的感情下如此複雜的註解——他大可以用「喜歡」簡而概括他心中的Vezalius,卻又非得偏執地將他壓根沒看見的瑕疵當成對方天生的缺陷,藉此將自己渴望靠近的人推得遠遠的。

 

  他覺得Vezalius是完美的、純淨的、無暇的,於是他對自己更感厭惡——因為他向來只看得見別人的優點和自己的缺點,所以只得對外展露虛假的自信。他曾對Vezalius說:「我知道自己很勇敢也很帥氣——嗯,你說的我都知道!」可是他其實一無所知。

 

  他想Vezalius可能看透了一切,只是不戳破。畢竟對方說:「有自信是一件好事哦,但我不會說它是美德。因為我覺得對自己沒信心也不是壞事。」

 

  「Wilson,有關係也沒關係。」

 

  大概是在Vezalius說出這句話時,Wilson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心動。但他還是固執地告訴對方:「Vezalius,你對我太好了,但是我恐怕沒有對你那麼好……」

 

  可是對方也只是笑著說:「這樣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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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ali,你考慮過結婚嗎?」這個問題打從數年前Vantacrow就一直在思索著,但他總覺得時間太早了、自己不夠成熟,或是還渴望著全然的自由……他想,現在是到了一切都該穩定的年紀。他說:「我想用婚姻證明我們的關係有多麼堅定。」

 

  「我其實對婚姻沒什麼想法……因為我不知道它到底改變了什麼,可能會有更多的責任和承諾,但感情好像沒什麼變化。」Vezalius敏銳地瞥見了對方眼底快速閃過的失落,連忙又說:「我覺得怎麼樣都沒關係,如果你真的很想要一只戒指、一場結婚典禮,或是一個身份證明,我都願意。」

 

  「我們可以先訂做一副對戒,但不是為了向別人宣揚——而是為了向自己證明。」

 

  一個月後,Vezalius坐在副駕,細細端詳著圈住無名指的銀飾,用指腹摩挲鐫刻於表面的字樣——Vantacrow說,他希望戒指上的字可以同時象徵自己與對方。Vezalius說:「那就刻V. B.吧,Vantacrow Bringer和Vezalius Bandage,我們刻一樣的字吧。」

 

  Vantacrow拉過他的手腕,溫柔地親吻他的指尖,再仔細地吻過每一個指節,過程中他一直注視著對方那雙瞇起的眼。他終究還是忍不住湊過去吻了吻對方的脣角,又打算接個更加深入的吻。Vezalius伸手抵住他的嘴脣,笑著說:「要是孩子們知道Mr. Bringer會遲到是因為他在車上和他的伴侶接吻,他們會怎麼想?」

 

  「很有說服力。」Vantacrow這才與他拉開距離,並認真地點了點頭。「Zali,你的話總是很有說服力。」

 

  但Vezalius只是說:「我很高興你這麼認為。」他不擅長應付突如其來的誇讚,因此總是顯得客套過了頭。可Vantacrow並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的伴侶一直是這樣的。

 

  下車後他站在醫院門口,目送著對方離開,之後才進了門。

 

  他在一樓新設立的販賣機前看見Wilson。男孩說:「Vezalius!你得幫我選擇……它們對我而言沒有差別,也許我該選咖啡因含量最高的那個?」Vezalius走過去,掃了眼透明玻璃裡的幾排飲料,摁下了Wilson指著的按鈕。他抬手時對方瞥見了那枚戒指。

 

  他將飲料遞給Wilson時,後者的指尖有些刻意地蹭過那只銀飾。隨後男孩說道:「我今天有好好地吃飯。」這句話來得沒頭沒尾,於是他又說道:「我過幾天就要出院了,然後過上『正常』的生活。我會每天向你報告我的飲食狀況,證明我有認真地活著。」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Wilson。」他說:「我真的很高興。」可事實上,他心中有著連自己也道不明的失落。他知道出院意味著Wilson將變得獨立,將減少對他的依賴——他知道這是好事,他理所當然知道,他知道這是理所當然。

 

  他替他感到高興。

 

  「Vezalius!我還記得你答應過我要教我喝酒。」Wilson的話恰好提醒了他。「你的意思是說我喝酒的方式太孩子氣了?我會向你證明,我的酒量比你還像大人。」

 

  「我下星期有休假,我們可以約在這附近的酒吧……」他漸漸想起十年前:他坐在酒吧的高腳凳上,手指撥弄著吉他弦,唱著適合夏天夜晚聽的日語歌,抬頭時視線不偏不倚對上了Vantacrow專注的紫色眼睛。他不合時宜地感受到了心動。

 

  但此時站在他眼前的是Wilson,於是他迅速收起了那股感覺。

 

  「……不見不散!」他聽見Wilson說。

 

  他很快便冷靜了下來,他知道任何人在這裡都得保持冷靜。在踏進解剖室前,他不忘摘下那枚戒指,將它收進口袋深處,現在他的手指撥弄著死人的皮膚與內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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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lson一大早便獨自辦了出院手續,他什麼也沒帶,只帶了醫師的叮嚀和無謂的別有用心:他刻意在Vezalius上班時間前十分鐘辦了手續,之後站在醫院外遠遠地看著那輛黑色的汽車。

 

  過了一陣子,他才看見Vezalius從副駕下了車,關門前似乎又與車內的人說了幾句話。他想:Vezalius會遲到,是因為在車內和他的伴侶接吻嗎?就像他某天晚上在同個地方看見的那樣。

 

  在約定的夜晚,他穿著天藍色的條紋襯衫和寬鬆的長褲赴約。那襯衫看上去有點像病人服。他看見Vezalius一面講電話一面朝他走來:「我和Wilson在酒吧……嗯,就是我和你提過的那個孩子。放心,我知道怎麼控制自己。Vanta,我覺得你對我保護過度了……」

 

  掛斷電話後,Vezalius說的第一句話是:「這件上衣很適合你。」

 

  Wilson沒有向他道謝,而是問道:「你都是怎麼對別人形容我的?」他看著Vezalius無名指上的戒指,感到刺眼。「據說這樣能看出你對一個人真正的感覺。」

 

  「我對你表裡如一。我說你是個善良、樂觀、總是笑臉迎人的好孩子。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因為這就是你真正給我的感覺。」Vezalius說著並接過酒保遞來的菜單。「也許你會想先看看菜單?」

 

  Wilson說:「我知道,像我這樣帥氣的男人該點的是名稱和我一樣酷的調酒。」

 

  Vezalius說:「這樣很快就會醉的。」男孩挺著胸說道:「相信我吧!你眼前的cool guy從來都沒有被酒打敗過……」於是他只是笑笑地看著對方,沒有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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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ezalius,成為你的愛人一定是件幸福的事吧?」

 

  Wilson想知道,當Vezalius的愛人是什麼感覺,但與此同時他也不想真正成為那位愛人。他享受被對方照顧的時刻,卻也僅此而已——他只是單純地想受到呵護,而不想為這段連結冠上一個名稱,畢竟他不想逼自己扮演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角色。

 

  對他而言,就連演好自己也是件難事。

 

  「我覺得只要互相愛著,那就是幸福。我相信你的愛人也會覺得愛上你是件幸福的事。」

 

  「但能和你這樣完美的人在一起,那個人肯定很幸福……」他啜了口色彩繽紛的調酒,又接續著說道:「你大多時候是完美的,但你有個缺點。」他原想說:「你唯一的缺點就是內心缺了點我的影子。」卻又說不出口。他承認自己打算藉由酒精壯膽,老老實實地道明心中的情意,可酒精不想他承認。他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語又鎖回了心底:「你唯一的缺點是……你太善良了。你很容易受騙吧?」

 

  他想:我真的值得你對我那麼好嗎?

 

  「我看得出來哪些人是真心對待我。善良不代表我很天真或沒有底線。」說著,Vezalius轉向Wilson,看進他清澈的藍色眼珠子。「我從你的眼睛就看得出來,你是純潔的。」

 

  「純潔是什麼意思呢?沒做過壞事?沒觸犯過法律?雙手沒有沾染過鮮血?」Wilson想:如果這就是你所指的純潔,那我可是污穢不堪。

 

  「純潔指的是你心中沒有雜亂的想法。當你看著我時,你心中想的就只有我,沒別的了。」

 

  「是啊,我是一直想著你。」他歪著頭,看著對方的臉龐在他視野裡歪斜,他一直專心地聽著Vezalius說的每一句話,漸漸地,視線裡也只有對方的臉是清晰的。「我現在除了你什麼也看不見,所以也無法去想其他的人事物。」

 

  「你真的是個純潔的好孩子。」

 

  Wilson不禁去想,此時的Vezalius是否也同樣「純潔」,要是兩人同等「純潔」,那是不是等於他們暫時獨佔了彼此?他對這個想法感到驚喜,同時也有點懼怕。畢竟生命是那樣沉重,況且Vezalius的命中還附有他自己的情意。

 

  他將杯中物一飲而盡,酒水焚燒著他的喉嚨,他本應嚐到苦澀,但大腦傳達的訊息是甘甜,像是加了楓糖的咖啡。Vezalius失笑:「這是很孩子氣的喝法,這樣很快就會醉了。」

 

  「沒人和我提過這個……」不知是身體誠實的反饋或心理作用——他對Vezalius病態的信任——他開始感覺腦袋變得混沌迷亂,看著對方的臉,他突然有股褪下那副半永久面具的衝動。

 

  「根本沒有人該死地教過我怎麼喝酒,這是我第一次喝酒,我沒有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我想像了一個social drinker的人設是因為我獨處時根本不會想碰酒……但有別人在時我大概也不會吧?因為我不想在他們面前失態,但現在坐在我旁邊的『別人』是Vezalius,他和所有的『別人』都不一樣……」

 

  「我會慢慢地教你,事實上,有耐心也是訣竅之一。」Vezalius垂下眼眸看著他微微顫抖的手。他原本打算握住他的手腕,最終還是作罷。「只是以你現在的狀態,適合學習嗎?飲酒從來都不是一門隨便的學問。」Vezalius說得頭頭是道,聽起來頗有一番道理,可他只是恰好擁有不錯的酒量罷了。

 

  Wilson意外地沒有逞強,只是盯著他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瞧了好一陣子才說:「你說的也許沒錯吧,但你已經教會我太多了。」他撐著桌沿站起身,踉蹌了一下,又沉默地、面無表情地凝視了好一會兒Vezalius的臉:「我聽別人說……要是你能和某人共享沉默而不感到尷尬,就代表你覺得和他待在一起很舒適。我想這就是你給我的感受。」

 

  他又說:「我打算隨便招一輛能把我平安送回家的交通工具。再見,Vezalius,我很享受和你獨處的時光。」

 

  Vezalius看著他搖搖晃晃地走出酒吧,安全地上了車,才把視線移回手裡的酒杯。他不記得Wilson的話他聽進了多少,只覺得肩上的「責任」變得愈發沉重——在聽見這是Wilson第一次喝酒那刻,他便後悔自己沒有阻止對方將所有名字華麗的調酒都點過一輪。他總是給自己徒增責任,又總是在後悔——遇見Wilson後,這樣的惡性循環愈發猖狂。

 

  他想保護Wilson,理由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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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歡迎回家。」Vantacrow上前攬住Vezalius的身子,後者瞄了眼他身上那件緊繃的圍裙,又抬頭看了看他。他有些難為情地解釋:「我想你沒吃飯就出門了……也不知道你在那裡吃了什麼,所以我煮了點麵。Zali,空腹喝酒很傷身體,我想你不可能不知道……」

 

  「遇見你真好。」Vezalius笑得瞇起了眼,又用雙手捧著對方的臉,輕輕吻著他的脣。

 

  他突然想起大學畢業那天,他們都多喝了幾杯,在餐館的洗手間裡透過鏡子與彼此對視,最後在隔間裡跌跌撞撞地吻到了一起。當時Vezalius也是用同樣的語氣說著一模一樣的話。只是他戴著眼鏡,鏡片被霧氣覆蓋,他看不清他的眼睛,現在則看得格外清楚,唯有這種時候他眼裡的那抹粉才會顯得特別清晰。

 

  之後Vezalius躺在他身旁,盯著天花板說:「也許我們未來真的會有小孩。」

 

  他想:他喜歡小孩,但小孩似乎不太喜歡他。Vezalius則恰好相反——他吸引小孩子,吸引動物,吸引各式各樣的男孩女孩,Vantacrow怎麼也想不透自己是怎麼吸引他的。

 

  「為什麼呢?」

 

  「嗯……你讓我很安心,你讓我喜歡上了自己。你知道我以前很討厭自己吧……」說著,他微微地笑了。「Vanta,你煮了麵嗎?我很期待哦,我確實什麼都還沒吃……」他緩緩握住對方的手腕,又說了一次:「我很期待。」

 

  Vantacrow說:「只是我不認為我的廚藝像你那麼好……」他按著Vezalius的肩膀讓他坐下。「但我花了很多時間練習,因為我想要趕上你。」

 

  「你真是個純潔的好孩子啊……」他含糊地說道。「你想知道你進步了多少嗎,Vanta?」對方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於是他嘴裡咬著一根麵條,伸手勾住對方的脖頸便吻了上去。這個吻似乎持續得比以往每一個吻還久,他們都不捨得從這股詭異的曖昧中抽離。

 

  「你確實進步了很多,Vanta……」

 

  「你覺得我很純潔嗎?」

 

  「你很認真地看著我,所以你很純潔。你是個好孩子……」

 

  每當Vezalius用這種語氣喊著「好孩子」時,Vantacrow總是會有些苦惱:他不想承認,被比自己小兩歲的情人這樣稱呼時,他總是先感到愉悅,隨後才是羞恥。再來他會想起對方常問的「要是孩子們知道了,他們會怎麼想?」

 

  「要是孩子們知道,我和他們是一樣的,他們會怎麼想?」他給了自己極端的兩個答案:或許他們會將他加入「同伴」的行列,又或許他們會認為他充其量只是戴上了成年人的面具。

 

  Vezalius說:「他們會覺得你跟他們一樣純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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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時候你還會認為我是純潔的嗎?」說罷,Vantacrow將上半身前傾去吻對方的脣,右手手指與對方的緊密交扣,左手則悄悄地向下探去,讓彼此的性器在掌心裡交疊。

 

  「為什麼不呢?」在交換呼吸的間隙裡,Vezalius以氣音問道。「你一直都看著我,不是嗎?我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你看著我的時候,都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要怎麼跟你更靠近。」他低下頭去啃咬對方的脖頸、鎖骨與胸口,將手指併攏後掌心收緊,讓彼此相觸的部位更親密地緊貼。他在抱住Vezalius前並沒有摘下戒指,現在它屢屢擦過兩人的性器,他們都感到頭皮發麻。

 

  Vezalius扳過他的下巴,讓他的視線與自己齊平,接著張口咬住他的下脣,動作絕稱不上溫柔,甚至頗有侵略意圖。最後他吻了吻對方的脣珠,喘著氣說:「Vanta……當一個只看著我、想著我的乖孩子,好嗎?」

 

  「……我表現得還不夠好嗎?」說罷,Vantacrow蹭了蹭他的側頸,又在臉頰烙下零星的吻。「Zali,我可以當你唯一的乖孩子嗎?」

 

  「你一直是我最喜歡的乖孩子。」說著,他拉過對方戴著戒指的手,又握住他的性器,將其沒入自己體內,並緩緩動起了腰。「可以幫我去掉一些多餘的東西嗎?例如我們身上的布料……我感覺身體很燥熱……我們都是。」

 

  Vantacrow順從地替他褪去佈滿皺褶的上衣,指尖撫過胸部與腹部上細長的猙獰的疤痕,之後摟住對方的腰,低下頭虔誠地一一吻過它們。「你在醫院有按時吃飯嗎?你的腰好像比我上次握住它時細了一點。」他知道這是最笨拙不過的時機了,可他也知道Vezalius向來在酒後才變得坦率。他看見對方明顯思考了一下後才說:「你不能勉強我在聞過遺體的味道後若無其事地吃中餐……你知道那味道有多可怕。不過現在好像不是講這個的時候吧……」

 

  「Vanta,你知道嗎……其實酒後亂性並不存在……只是酒精會讓我們做出平常不敢做的事……」他將手輕巧地探進對方的上衣,熟練地劃過每一處敏感地帶。「我感覺我想要跟你索求更多。」

 

  過於坦率的後果體現於隔日早晨的不舒適:Vezalius被宿醉附帶的頭疼及劇烈性愛帶來的腰痛敲醒,又在憶起昨夜數次瘋狂的乾性高潮後完全清醒。他呆滯地坐在床上,猛然發現自己近期似乎變得愈來愈毫無節制,他感覺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他最近時常有這種錯覺,他彷彿能清晰看見在圖書館裡讀書或者在酒吧裡唱歌的自己,又總是想起Vantacrow那雙青澀而純真的眼睛。他高潮時腦中想的甚至是那個笨拙的二十歲男孩。他不確定這樣的違和感是否能稱之為「倦怠」,他知道自己無法時時刻刻保持熱情,卻也從來沒有過分離的念頭,興許是因為他們早已成了彼此人生中的理所當然。

 

  「Zali,你現在感覺如何?到最後時你的臉色真的很不好,我知道你在忍耐,但……你在這方面隱瞞不了我的。」他遞了杯蜂蜜水,又站在床邊認真地看著對方將它慢慢喝完。「抱歉,我沒有早點停下來。」

 

  Vezalius握住他的手,用拇指磨蹭著戒指上的字,抬起頭,對上對方歉疚的眼神。他閉上眼吻了吻對方的脣:「Vanta,不用自責。我很享受和你的肌膚之親。這是獎勵的早安吻。」

 

  說罷,他便起身至浴室洗漱。Vantacrow愣在原地,手裡捏著玻璃杯,後知後覺地撫摸自己的脣角,一股熱氣姍姍來遲地竄上他的臉頰。

 

-

 

  Vantacrow大汗淋漓地在廚房忙進忙出(Vezalius想幫忙,卻與昨晚一樣被按在了椅子上),於是他坐在餐桌前好奇地探頭向內窺看,對方似是感知到了他的視線而關上了門。

 

  他拿起手機時發現它已經充飽了電,又看見通知欄裡數量可怕的未讀訊息。最上面那則來自Wilson:「我被徹底趕出家門了。」(事實上,它們全都來自同一個人)

 

  在半夜至清晨期間,Wilson不間斷地傳了各種長短不一的訊息——他首先關心Vezalius到家了沒、睡了沒、有沒有宿醉……過了大約半小時,他傳了幾張模糊的照片:骯髒的雪地、一只破損的行李箱、雨濛濛的天際。而在他的自拍照中,他的眼皮幾乎已經闔上,雙頰呈不自然的潮紅(或許是嚴寒所致),嘴角強硬地揚起,與他總在句尾附加的微笑表符一致。

 

  Vezalius的表情逐漸凝固,在掃過那一長串的訊息後,他的指尖止不住地開始顫抖:「這裡好冷。」、「我好孤單、我好害怕。」、「如果今天就是我的死期,我希望你是我最後一個見到的人。」、「我好想你。」……以及數量過多,在畫面上顯得密密麻麻的「你在嗎?」

 

  訊息斷在了Vezalius起床前半小時:「你今天有空嗎?我有東西要給你,我能拿去你家給你嗎?」

 

  他緩慢地、鄭重地敲打出字句:「Wilson,你在哪裡?」

 

  他閉上眼並深呼吸,下一刻對方便傳來了回覆:「我在你家對面的公園裡。」Vezalius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果不其然看見男孩抱著膝蓋縮在長椅上。他敲敲廚房門,Vantacrow探出頭來。他說:「Vanta,你介意……讓Wilson來這裡待一下嗎?他好像在外面流浪了一整晚。」

 

  「當然!我不介意多做一份早餐,也不介意照顧孩子。無論他有什麼需求,都可以告訴我沒關係。」

 

  Vezalius出了門,等紅燈時站在路邊與長椅上的男孩對視。男孩歪了歪頭,接著衝他露出苦澀的微笑。

  

  他抓著手機,抓著Wilson未曾向任何人述說的滿腔心事,跨著大步走到了男孩面前,他們沉默地凝視彼此,在Wilson打算開口那刻,Vezalius朝他伸出了手。他握住了那隻溫暖的手掌,像是握住了世上絕無僅有的救命稻草。

  

  「可以牽手嗎?」Wilson試探性地問,同時卻又將手微微抽離,像是害怕得不到允許。對方點點頭,眼神堅定,似是在告訴他:「你想做什麼都沒關係。」他捏緊了Vezalius的手,卻不敢扣緊他的手指。他拖著行李箱站起身,兩人緩緩地回了家。

  

  Vantacrow站在玄關迎接他們,看見Wilson的那刻,他愣在原地,後者帶著微笑說道:「早安,Mr. Bringer。」

 

  同時,他將Vezalius的手握得更緊。見狀,Vantacrow幾乎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卻全被Wilson看在眼裡。

 

  「你們認識啊?」

 

  Vantacrow欲言又止,Wilson則搶先說道:「我在電視上看過Mr. Bringer從火場拯救孩子們的新聞。就像超級英雄一樣,非常帥氣!我最嚮往這樣勇敢又強大的人了。所以我想成為他……像他一樣的人。」

 

-

 

  「Mr. Bringer,你是從事什麼行業的?」

  

  「……我的工作是輔導少年犯。」Vantacrow直直盯著Wilson的眼睛,對方帶著微笑直視他。這是他第一次以「犯人」而非「孩子」稱呼那群犯下罪行的未成年人,這代表他打算將話題導向更嚴肅的層面。「你知道嗎?輔導不是改變。我相信孩子們本就擁有良善的天性,我的職責就是協助他們找回本性。但每當我說出這句話,他們總說我『過度樂觀』,他們說生活輔導就是『矯正』的溫和版本。」

 

  「撇去我的外表,正因為這樣的觀念還是主流,孩子們才會特別害怕。他們以為我扮演負責威嚇的角色。曾經『有個孩子』不害怕我,甚至一次又一次主動向我搭話,我想他瞭解這一切的真諦。」

 

  Wilson點點頭:「也許吧。」

 

  「他說:『Mr. Bringer,我知道你是輔導員而不是救世主。你沒辦法拯救被害者的靈魂,沒辦法創造萬物和平的時空,但可以拉著我們前進,讓我們變得更加成熟。』」

 

  Wilson問:「你認為他變得更成熟了嗎?」

 

  Vantacrow放下了刀叉:「你猜猜看他後來怎麼樣了?」

 

  「他這樣的人應該很受輔導員青睞吧,我想他已經有了更明亮的未來。Vezalius,你覺得呢?」

 

  「……啊。」他回過神來才發現那兩雙眼睛都在注視著他。「他的思想很成熟,而且他有從過往的錯誤學習的想法……我想,他已經成為了更優秀的人了吧。」

 

  「他是個很有禮貌的孩子,每天都會跟我們打招呼,辦事也很勤快。我相信他,他也讓我確認我的信念並沒有錯……但我實在不記得他的名字了。我只記得他說,他名字裡的Q代表著Questionable,代表什麼都是未知數……」Vamtacrow刻意放慢每個字句,同時有意無意地瞥過Wilson,而男孩的臉上仍然掛著極其自然的微笑。

 

  「什麼都是未知數,很棒的寓意。」Wilson點點頭,並抽了張紙巾擦拭嘴角。「抱歉,我在外面待了太久,到現在還是有點冷,能借用一下浴室嗎?」

 

-

 

  Wilson站在浴室的鏡子前與自己對視,轉頭時又免不了看見兩人一起生活的痕跡——兩支刮鬍刀、成對的牙刷,與他嚮往的所有。屋內每一處角落都向他宣示著:這是專屬於Vezalius與Vantacrow兩個人的家。理所當然卻令他無比難受。

 

  他走出浴室時沒看見Vezalius,只看見端著一疊碗盤的Vantacrow。他說:「Mr. Bringer……」對方看了他一眼,說:「過來吧。」

 

  Vantacrow手腳俐落地清潔碗盤,而Wilson接過它們後將它們仔仔細細地放進烘碗機。「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你之後打算去哪裡?」聽見這個問句,Wilson捏緊了手裡的盤子。

 

  「昨天從酒吧回家後,我就被罵了一頓,之後父母把我的行李全都扔到了門外。我想去這附近的網咖待一陣子。我不知道我還能去哪……我不想回家,也找不到另一個家。」聞言,Vantacrow垂下眸子,細細地思忖著回答,兩人都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他說:「其實……我不知道Zali怎麼想,但我很願意讓你把這裡當成你的第二個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但是……你知道的,我們沒辦法一直照顧著你。」

 

  Wilson想:畢竟你和「Zali」都是成熟而優秀的大人,你們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但我形同一具空殼,我除了成天讓心繞著Vezalius轉外什麼也不會,可是Vezalius的心從來沒有為我加速過。

 

  他還是勉強擠出了一抹微笑:「Mr. Bringer,我知道如何照顧好自己。」但他的內心正不斷否認。「況且我不想打擾你和Vezalius,畢竟這是只屬於你們倆的家。」但這一次,他聽清了心中真實的言語:「我想要在很遠的地方和Vezalius一起建構另一個家——在一個我看不見,也到不了的地方。」

 

  「很抱歉打擾了你們的假期,我現在就離開……」Wilson快速轉過身,逃避著任何反悔的念頭,手腕卻被Vantacrow一把抓住。他聽見對方說:「我有東西想給你。而且你不是也有東西要給Zali嗎?」

 

  Wilson這才想起那條被他收在懷裡的,他對Vezalius虛無的誓言。

 

  Vantacrow從餐桌上的花瓶裡抽出一朵小花,並將它放進Wilson上衣口袋裡。他說:「這是藍色矢車菊,它的花語是『遇見幸福』。我希望你也能遇見你的幸福。」但他不知道的是,Wilson的幸福和他的其實有著同一種面貌。他也不知道,「也」這個字在Wilson聽來格外刺耳——畢竟在他遇見幸福那刻,它便早已失去了屬於他的機會。

 

  Vezalius關上房門,兩人同時轉向了他。他問:「Wilson,你想給我什麼?」他看著Wilson胸前那朵矢車菊,又掃了眼花瓶裡稀疏的花瓣。

 

  「是一條手鍊,我想親自幫你戴上。」Vezalius點點頭,並自然而然地抬起戴著戒指的那隻手。Wilson頓了一下,隨即又熟練地戴上一如往常的微笑。他刻意將手鍊扣緊,又握住了Vezalius的手腕細細端詳了許久:「比我想像中的還適合你,而且它的顏色和Mr. Bringer送你的戒指很相似。」他得意地抬眼瞥了Vantacrow,但對方只是仔細注視著那條手鍊——也可能是Vezalius的手腕。

 

  「上面的字代表我對你和Mr. Bringer的祝福。我希望你們都能幸福,就像這朵藍色矢車菊一樣。我想……我也是時候去尋找幸福了。我覺得我不應該在這裡打擾你們……畢竟Mr. Bringer不會樂見的。」說罷,Wilson鬆開了Vezalius的手腕,Vantacrow也才終於把視線移回他身上。

 

  「Wilson!你打算去哪裡……」Vezalius本想拉住他的手腕,又收回了手。Wilson想,他們不愧是伴侶,連問問題的語氣和眼神裡的擔憂都如出一轍。

 

  「總之我會安頓好自己,不用擔心我。」他輕輕笑道。「畢竟我已經是成熟的大人了啊,所以Vezalius,不用擔心我。」

 

  他們站在門邊目送Wilson拉著行李箱離去,Vantacrow低下頭,勾住Vezalius的小指,接著是無名指,最後緊緊扣住了他的手指。他小聲地問:「手鍊上的字是什麼?」

 

  「『We’ll soon…』Wilson說這是給我們的祝福,也許他在暗示著什麼。也許今天是個適合登記結婚的日子。 Vanta,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Vantacrow想:這真的是在祝福我們,而不是祝福他自己和Zali嗎?但他同時也不敢質疑男孩的心思,更不想破壞伴侶對此美好的詮釋,最後他說:「下午去登記如何?」

 

-

 

  雖說他渴求著白紙黑字的證明,但他同時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渴求」著什麼——如Vezalius說的,結婚並不會改變什麼,而訂製對戒是為了向自己而非別人證明,他發覺他一直以來都急於向自己證明。

 

  在Vezalius答應他的表白那天,他告訴自己:我正在談人生中第一段戀愛,我的初戀正式屬於了我。之後他也總是在月曆上仔仔細細記下每一個情人節或紀念日,相比之下他的伴侶似乎不那麼在意。他總認為Vezalius似乎對什麼事都不太在意,對什麼事都抱持「沒關係」的態度。

  

  是因為寬恕嗎?還是因為根本不關注?他屢次說服自己,對方的心意只是不外顯,而非不存在。可他還是問了坐在副駕的Vezalius:「Zali……你『自己』真的想登記結婚嗎?」

  

  「為什麼不呢?我覺得把我們的感情具象化還挺好的。在我們感到迷茫的時候……也許我們就能想起當初的自己。」他看著手鍊,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更為年少的Vantacrow——「迷茫」正是他此刻的最佳寫照。「Vanta,如果我說……我一直想到以前的你,這代表什麼?」

 

  「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雖然不太一樣,但都是『我』,所以……」他拉下手煞車,並準備好正確的眼神與表情。「如果只看著我的臉,不要想其他事情,你會想說什麼?」

  

  Vezalius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這次他真切地看見了「現在」的Vantacrow。他用眼神細細描摹對方成熟而比之前更有稜角的輪廓,最終他的視線停駐於他的嘴脣。他說:「想要接吻嗎?」

  

  於是他們開始親吻彼此,但僅止於雙脣輕柔的碰觸。

  

  「……Zali,你剛剛接吻時沒有閉眼。你看到和你接吻的人是『我』嗎?」

  

  Vezalius沒有回應,而是湊上去又吻了對方一次。結束後,他說:「我終於看得見你了。我原本以為這可能是倦怠——因為失去了一開始談戀愛的新鮮感。可是我也發現,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個新鮮的體驗。」

  

  「其實我也有過類似的感受,我上次突然想到畢業典禮那天晚上,我們在餐館的廁所裡接吻。有時候我會想到你在酒吧裡彈吉他的模樣……你知道嗎?在你不小心把弦彈斷那天,我就對你心動了。那明明只是我們認識的第一個星期。」

  

  「但是我後來才慢慢愛上了你,所以……和你告白了。但那真的很突然,我自己也沒想到它就這樣脫口而出了——但那是我當時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了,我唯一想到的事情就是我很愛你。」

 

  Vezalius暗自想道:是啊,我也沒想到火災可以讓我失去原本的摯愛,卻得到另一個摯愛——它讓我失去了Lia,卻得到了Vanta。

 

  「火災發生時,我原本以為我又一次失去了家。但我得到了你,Zali,而我們又找到了一個屬於我們的家。」

 

  Vantacrow想起記憶裡處處骯髒腐臭的貧民窟、一群被虐待的瘦弱兒童、猖獗的非法交易,以及在毒品帶來的歡愉沉淪著死去的工人。年幼的他在看見口吐白沫、四肢扭曲的鄰居後嚇得渾身顫抖,而滿腦子只有金錢的醜惡的大人站在他身後,用鞭子狠狠甩了他。於是他大哭著、忍著痛楚搬運不知名的「貨物」,將大人手裡油膩膩的硬幣和發霉的午餐當成世上最珍貴的贈禮。

 

  他很慶幸自己逃脫了,卻也由衷對被人口販子拐騙的朋友們感到歉疚——他們多是心智未能成熟的兒童與青少年,於是他決心將往後的人生奉獻於幫助迷路的孩子們。貧民窟裡有太多兒童與犯罪,以及由成年人主控的兒童犯罪跟看不清眼前道路的少年罪犯。他雖不是主角,卻是看得最清晰的旁觀者。

  

  第一個十年裡,Vantacrow在腐爛與霉味中掙扎;第二個十年,他在窒息的邊緣力爭上游。在苦難的夾縫裡,他抓住了陽光——第三個十年,他建構第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塵埃落定。他邂逅了Vezalius,在一個足夠成熟,也足夠孤單的年紀。

 

  他對Vezalius說:「我們之所以那麼努力,都是為了避免我們的過去在別人身上重演。」

 

  「這也是我們愛著彼此的理由。」

 

  「我想,這就是我想和你共度一生的理由。」

 

-

 

  他們將結婚證書擺在床邊,一旁放著乾燥花作為裝飾。看著上頭的兩個名字,他們都感到心滿意足。

 

  「明明已經過了兩天,我卻還記得當下的感覺……我還是不敢相信,我們真的一起走到了這裡。」Vantacrow緊緊握住Vezalius的手,攬住他的腰後親吻他的額頭,又吻了下他眼角的傷疤。「遇見你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事。」

 

  「你也是我最大的幸福……不過你快遲到了。對了,昨天Wilson說他今天想來見我,你介意他在這裡過夜嗎?」

 

  聽見那名字後,Vantacrow總感覺內心有些疙瘩。但他想,只要Vezalius不在意,那他也沒關係。畢竟他深知Wilson是個單純的好孩子,他對Vezalius不會懷有任何壞心思。他說:「當然!你也許可以帶他到處走走……他真的是個很『純潔』的好孩子。」

 

  「Vanta,你們之前就認識嗎?」

 

  Vantacrow再次愣在原地,他知道自己騙不了Vezalius,於是老老實實道出真話:「Wilson是我輔導過的少年犯,也就是那個有禮貌的孩子。我相信你注意到我見到他時的表情了,但我並不是怕他傷害你,只是覺得世界真小……」

 

  「不用擔心我,Vanta。我知道Wilson不會傷害我。很難想像他曾經是個罪犯……他犯了什麼罪?」

 

  Vantacrow有些遲疑:「……殺人罪。」

 

-

 

  Vezalius打開與Wilson的聊天室,看見對方十分鐘前傳來的訊息:「其實網咖的住宿品質很不錯,而且我能時時刻刻和喜歡的遊戲待在一起!不過我已經開始想見你了,Vezalius……我是不是太依賴你了?」

 

  他對名為「依賴」的行為不太敏感,畢竟他早已習慣了他人的依賴,他依賴著別人對他的依賴。他說:「我從來不覺得別人會太依賴我……而且這代表你信任我,不是嗎?」

 

  對方沒有立即回覆。他們的訊息再往前是Wilson的「每日報告」:「我今天有準時吃飯。」、「今天午餐裡有我最討厭的甜椒,不過我勉強吃完了……也許?」、「我今天有進食。」、「我今天喝了咖啡。」但到了第五天,他便斷了訊。

 

  Vezalius微微皺眉,而門鈴正巧響了。他打開門,Wilson富有朝氣地向他打招呼:「早安,Vezalius!」

  

  他發現男孩看上去消瘦了許多,而露在空氣裡的那截手腕印證了他的思緒。Wilson說:「你知道嗎?我這三天就瘦了五公斤!」他說這話時甚至還掛著微笑。

 

  Vezalius有些笨拙地笑道。「你想吃點什麼嗎?你看起來沒有規律地進食。」

 

  「給我一杯咖啡吧,這樣就夠了。」

 

  「再這樣下去你會生病的。」

 

  「也許你看不出來,但我已經病了。」

 

  Vezalius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順著對方的話追問。Wilson像是讀出了他的掙扎,於是雲淡風輕地說道:「我的心理師說是微笑憂鬱。」他的語氣比他在醫院與Vezalius打招呼時還要自然——他總是得在電梯門開啟前於心中演練無數次,琢磨適當的語調和表情,不讓自己顯得過於刻意,於是這造就了無比自然的微笑。

 

  「微笑是最佳良藥。」說罷,Wilson以手指扯開嘴角。「Vezalius,我的笑容怎麼樣?」

 

  「很帥氣哦,多笑一點吧,Wilson。但是不要製造笑容。」他又不禁開始思考,對方在他面前每每都會露出笑容,可又有幾個是真摯的歡欣?他拉開他的手,男孩的笑容於是萎縮了些許。「我陪你一起練習怎麼露出真正的微笑吧?可以想些讓你開心的事,想不到也沒關係,我們可以一起製造更多快樂的回憶。我記得你說你喜歡電影,想和我一起看嗎?」

 

  「Vezalius……我從小就不喜歡醫生還有一切跟醫院有關的事物,但你和那些只會開藥、看也不看我一眼的醫生不一樣。你總是很認真地看著我、聽我說話。你就像是我的陽光。」

 

  「將來你也可以成為某人的陽光。」

 

  可是Wilson想成為他的陽光,可是Wilson說不出口。

 

  Vezalius將DVD放進光碟機,亮色調的畫面於螢幕上顯現。

 

  「我真的很享受你的陪伴……」

 

  「我知道你很害怕寂寞。你可以坐在我旁邊,這個位置平常是Vanta的,今天就先借給你吧。今天我會在你身旁陪著你。」說罷,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

 

  「……才不是害怕!只是不喜歡一個人待著。但比起獨處,我更不想和家人在一起。」Wilson接過Vezalius遞給他的抱枕,不自覺朝對方身邊靠近了些。他或許能暫時待在對方身邊,可他同時也深知自己永遠無法借用Vantacrow在對方心中的位置。

 

  「Wilson,那如果我是你的家人呢?」

 

  「……好吧,那我也許不會那麼排斥。」他將臉埋進抱枕,試圖遮掩發紅的臉頰與耳尖。「那你又害怕什麼?是人都會害怕的吧?但是你看起來很勇敢。」

 

  「我害怕聯想。不覺得它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嗎?透過聯想,我們可以把毫無關聯的兩項事物間接連結在一起。」

 

  「看到我,你會想到什麼?」

 

  「我會想到天使。你是個純潔的天使。」

 

  Wilson從來沒想過如此污穢的自己也能與純淨無暇的物種扯上關係,他想,明明Vezalius才是那個天使。他含糊地說道:「你真的是我的天使……」並悄悄地握住對方的手。

 

  大概在電影開始半小時內,他便靠著Vezalius的肩膀昏昏沉沉地睡去。對方嘗試呼喚了他好幾次,但他像是已經完全深陷於夢裡而無法回到現實。醒來時他靠著的是抱枕而非心上人的肩膀,且他只看見電視全黑的畫面。時鐘的指針指著下午三點。

 

  「你睡了好幾個小時,你是不是常常熬夜?」

 

  這種被完全戳破的感覺令他作嘔,他莫名開始冒冷汗,並嘗試躲避對方關懷的眼神,之後跑到廚房,甩上門,倒了一杯水,並順手摸走一把水果刀。他俐落地將它藏在身後,就像他殺死作勢毆打他的男孩時那樣。

 

  在他意識到Vezalius眼神的真正意義時,他差點就要把胃袋吐個精光。他勉強撐著流理臺的邊緣讓自己不至於跪倒在地,他感受到汗水沿著額頭落下,刺痛了他的眼球。在他的視野裡,全世界像是被蒙上了一層霧,他的大腦也是。他有時佩服自己擁有無比堅強的意志力,能夠面不改色地接受Vezalius無比真誠的鼓勵。

 

  即使他深知自己不值得。

 

  「……我能抱抱你嗎?」Wilson打開門,站在Vezalius身後,虛弱地開口。「我很不想承認,但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這反倒讓我更害怕了……」Vezalius轉身,看見男孩嘴脣發白,雙手藏在身後。他說:「你想做什麼都沒關係。」

 

  Wilson上前抱住了Vezalius,他此刻才發現他們的身高其實差不多。他聽見他說:「有關係也沒關係……」他感到慍怒——不只因為這句話,還因為對方身上溫和的香氣,因為那該死的令他無比安心的嗓音,因為自己無可救藥地喜歡並怨恨著他。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他感受到了心動。第二次聽到這句話時,他只感受到了心痛。

 

  他猶豫了。

 

  Vezalius沒有推開他,也許永遠都不會。也許在時間的盡頭,他們會以雕像的姿態永恆緊貼。也許他永遠也不想離開Vezalius,也許他現在就想離開他。

 

  也許他現在就想讓他離開。

 

  他說:「Vezalius,我愛你。」

 

  下一刻,他感到無比輕盈。

 

  「……啊。」

 

  在與自己心臟同高的位置,他將刀子刺進了Vezalius的背部。他看著對方的表情從呆滯轉為驚恐,再不受控地扭曲,在對方虛弱地嘗試開口那刻,他將刀子抽了出來。Vezalius向後倒在沙發上,Wilson上前壓制住他的肩膀,同時將刀尖抵住他的心臟。他渾身冒著冷汗,只得無力地吐著音節:「不……不……」

 

  「在你告訴我之前,我從來都不知道我準確地刺中了他的要害……」

 

  「保護自己應該是人類的本能吧?是他先傷害我,我才還手的。但我怕他再傷害我,所以才補了那幾刀——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保護自己……」

 

  「那你為什麼不保護自己呢?我可是個殺人犯哦。」

 

  直到此刻,Vezalius才開始感到毛骨悚然。他感覺自己正被一團名為Wilson的恐懼包圍而動彈不得。

 

  「我討厭你這麼完美,我討厭你對我這麼好。我討厭你是唯一一個看見我優點的人……我討厭你讓我想相信你。我差點就相信了。」

 

  「可是我愛你。」

 

  他期待Vezalius回答:「我也愛你。」但現實是對方的身體癱軟在他的身下。他看見Vezalius顫抖著去握他的手腕,在對方的指尖與他的肌膚相觸那刻,他將刀子埋進那顆未曾為他跳動的心臟。

 

  「Wilson……我做過什麼傷害你的事嗎?」

 

  聽見這句話時,Wilson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知道Vezalius的言下之意是:「是不是因為我傷害了你,你才這樣傷害我?」

 

  他閉上了眼,嘗試將眼前的一切徹底阻隔在外。他抱著頭,靠在Vezalius肩上如初生嬰孩般不顧一切地大哭。

 

  Vezalius呆滯地望著天花板,心想自己終究還是忘了替換那顆早就熄滅的燈泡。下一瞬間,大量熟悉的畫面無比清晰地於心頭浮現——

 

  戴著眼鏡,背著吉他的男孩小聲地問:「請問你就是Vantacrow Bringer嗎?我看到了你刊登的合租資訊……」

 

  坐在高腳凳上的男孩原先彈奏著與夏日相關的情歌,卻在歌曲高潮部分戛然而止:「……啊,我好像把弦彈斷了。」他笨拙地笑著,環顧四周時恰巧捕捉到了室友來不及偽裝,最真摯的面部表情——稱之為心動。

 

  認識了一年的室友突然沒頭沒尾地問道:「Zali,你會想要有小孩嗎?」這問句提供了無數個深遠的聯想,於是他不禁想到自己與Vantacrow手忙腳亂地安撫孩子的未來。他笑了:「和你嗎?」

 

  有那麼一剎那,他的腦袋呈現全然的空白,興許是記憶出現了斷層。在那之後,他深切感受到了刺痛全身的高溫:「我必須拯救那些孩子!」Vantacrow捂著手臂上冒血的傷口將他推出門外。「Vezalius,我愛你!但不要靠近我。」他幾乎用盡全身的氣力喊道,深怕自己的表白被火舌無情吞噬。

 

  躺在病床上時Vantacrow問他:「我是不是太衝動了?當時我想著那群無辜的孩子,想著他們的家人,想著你。我想再見到你。」

 

  「Vanta,你說了你愛我嗎?」

 

  「……我說了,因為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Vanta,你知道為什麼我要送你那朵藍色矢車菊嗎?」Vantacrow搖搖頭。

 

  「它的花語是『遇見幸福』,我用它來告訴你我的心情。」

 

  「Zali,你給了我第一個完整的家。我的家人什麼也沒給我,我後來雖然得到了一群朋友,但我很快就失去了他們,我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它來得太突然,我們什麼也沒準備。當初就是這樣的場景帶走了Lia。」他不自覺伸出手指摩挲左眼上方那道長長的傷痕。「還帶來了這個。不過很幸運地,我的視力並沒有受損。」

 

  年幼的他扛著Lia癱軟的身體,在濃煙密佈下戰戰兢兢地踩著窄小的低階。他愈來愈害怕,因為在高熱的火場內他卻清晰地感受到Lia的皮膚正逐漸冰冷,砭骨的冷涼讓他近乎暈厥。他的視野被蓋上一層黑暗,可他還是緊緊抓著Lia的手,抓著細弱的希望。

 

  最後他還是沒能支撐住兩個生命的重量而跌了下去,Lia的身體被摔進一個被燒毀的角落。他起身時摸了自己的臉:第一次,他摸到了灰塵;第二次,他摸到了滿手的血。他直到此刻才遲鈍地感受到疼痛。他向前看,看見了一片血紅,他眨眼,看見了Lia更加殘破的身體,再眨眼,看見了絕望。

 

  「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他問Vantacrow。

 

  「去找一個新的家。」Vantacrow回答他。直到完全失去呼吸前,這句話於他腦內無數次播放。

 

  他想叫Wilson不要再哭了,但他所有的力氣都被侵奪了。當Wilson再次睜開眼時,他已經無力地閉上了眼。

 

  Wilson喘著氣,吃力地扛起Vezalius癱軟的身體走到浴室。他因為缺乏運動而流失了患病前鍛鍊出的肌肉,現在整個人都顯得細瘦而脆弱。但要是沒有肌肉,他大概也無法擁有殺人的力氣,以及隨後的結局。

 

  他輕輕褪去對方染血的襯衫與長褲,看著對方赤身裸體的模樣,他想,Vezalius本該這樣純淨無暇。除此之外別無任何遐思。

 

  他打開蓮蓬頭,用冷水仔細沖洗對方身上的血漬。他的胸口處還有不停冒著頭的血液,Wilson同樣耐心地把它沖掉了,色澤深淺不一的血順著Vezalius的身體線條向下流淌,最終進了排水孔。他用雙手輕輕搓洗Vezalius全身上下每一個部位,

 

  「世界很小,人心也是。」Wilson看著對方平靜的臉,不禁說道。他的內心向來只裝得下自己喜歡的一切,現在它除了Vezalius之外什麼也放不下。

 

  「對殺人犯而言,殺一個人與殺兩個人並沒有差別。」

 

  「所以你的底線究竟是什麼呢?我直到最後都沒有看見。」

 

  「要是你沒有對我這麼好,我就可以單純地恨你了。」

 

  他直到現在才拋出遲來的問題,但無論他說什麼,Vezalius都再也不會回應了。

 

  將Vezalius的身體擦乾後,他思考了一會,最終多此一舉地褪下自己身著的服裝,將還帶有餘溫的衣褲套在Vezalius身上。他看見鏡面倒映的自己——瘦弱、憔悴、悲傷——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彷彿禁不起凹折。

 

  「這是第一次,我們的體溫那麼靠近。」

 

  他打開Vezalius的衣櫃,現在裡頭每件衣服都只能鬆鬆垮垮地掛在他身上,最後他挑了對方曾對著他比試的那套衣褲——「你看起來就像大人一樣,成熟又帥氣。」——當時Vezalius如此評價。可看著對方平靜的臉龐,他明白自己其實幼稚至極。

 

-

 

  晚上六點時Vantacrow準時打開了家門,他的第一句話是:「Zali!你有照顧好Wilson嗎?」

 

  「歡迎回家,Mr. Bringer。他用生命保護了我,讓我毫髮無傷。」他微笑地看著對方的表情轉為錯愕,又說道:「這就是他保護我的證明。」他拉著Vantacrow的手腕,領著他到了兩人的房間。

 

  Vantacrow顫抖著打開房門,看見伴侶無力地癱倒在床邊。他跪坐在床邊看著Vezalius。Wilson則站在門邊,他也看著Vezalius。

 

  他們一直都看著他。而Wilson眼裡的Vezalius依舊平靜地微笑著,像個天使。

 

——————————————————————

 

1.Vantacrow和Vezalius是大學同學兼合租室友。但因為前者必須靠自己掙學費,所以晚了同齡人兩年入學,也因此遇上了他的摯愛。

 

2.Vezalius是醫院法醫部門裡的實習法醫。

 

3.三人年齡分別是:30、28、18

 

4.VanZali已經認識了十年,交往了八年。在八年前的火災時,Vantacrow向Vezalius告白(因為害怕再也見不到對方),兩人在那之後確認關係。

 

5.Vezalius小時候在火災裡失去了妹妹Lia。

 

6.VanZali第一次見面是在學校圖書館裡,Vezalius借了本Vantacrow剛還回去的犯罪心理學書籍,而前者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也對犯罪有興趣嗎?」

 

7.Wilson看見了八年前Vantacrow衝進火場拯救小孩子的新聞,Wilson看見了一切。

 

8.為什麼Wilson找得到刀子?他曾經在Vantacrow洗碗時在旁邊幫忙,想必當時他已經看見了廚房裡的一切了吧。

 

9.Wilson原本想的是正當防衛,但後來補的那幾刀讓他的行為成了防衛過當。他犯罪後家人便不理不睬,等同失去了一切。但他還是告訴自己要以笑容待人,當一個微笑天使。

 

10.Wilson怎麼患上微笑憂鬱的?

 

11.Wilson為什麼那麼信任Vezalius,Vezalius又為什麼那麼相信Wilson?

 

12.您會如何定義Wizalius的關係?

 

13.據說人死前腦內會閃過人生跑馬燈,Vezalius真切感受到了。他的跑馬燈是由Lia和Vantacrow共同組成的。

 

14.殺了Vezalius後,Wilson得到了什麼?

 

15.Vantacrow對Wilson的想法是什麼?

 

16.「要是你沒有對我這麼好,我就可以單純地恨你了。」

 

17.Vezalius在聽見Wilson犯了殺人罪後的反應為何?

 

18.所以Vezalius的底線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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